紅土砂漠≦SIMULATION
  • 赤鳥居
  • 說故事的人
  • 風在沙丘上唱歌
    • 銀河的倒影 >
      • 信仰的姿勢
      • 自手中零落的話語
      • 轉瞬的旅行
      • 終末遊戲
      • 黎明、與世界的盡頭 >
        • 黎明‧光創記~Bright Dawn~
        • 世界的裏側~Twilight Dust~
      • theDarkKnight
    • 駝鈴串起了沙足印 >
      • 男人的故事
      • 光與影的隙間
    • 深海森林
  • 以你為名的花
    • Parallel Dualism
    • Uranic Limbo
    • 贈予你的一庭春景 >
      • #1 白鶴所夢見的春日之海
      • #3 這雙手所喚醒的白鶴之夢
      • #4 水面的天鵝沒有所見那樣華麗
      • #6 白鶴的戲言與黑龍的微睡
  • 篝火的遺跡
    • 黑潮記憶
    • 音喰之城
    • 塞外風塵兒女事
    • 在星空的彼岸
    • Aerotropic Gravitation
    • 春、花葬
    • 冬之玉響 夏之劍戟
    • 神在的地方
  • 夜行綠洲



此世,如
行在地獄之上
  凝視繁花

05│在夢的迷宮忘卻

10/1/2023

0 評論

 
​00
彷彿是將灰白水泥以十字的光劈開,那占據整面牆的光之十字在安靜排列的長椅空間裡投下廷得耳的虔誠。
由光與影構築成的教堂。
講壇旁佇立一名頭戴黑色軟氈帽的頎長人影,那人一動也不動,就像人偶,只有垂掛在胸前的十字架項鍊微微反射星星般的碎光。

看不見那人的臉。
空氣緩緩流動,彷彿被人影身上的顏色給吸納進去似的,十字形的光線逐漸轉弱。
太過死寂的黃昏。

直到最後一絲光芒消逝,濺起驟然降臨的黑暗,才見那人拉開唇齒,上揚成有些毛骨悚然的笑意。

「--要不要,陪我喝杯咖啡?」
那是好似能融化黑暗一樣的聲音。

​01
​少女醒來。

「早安,小髑髏。」

汩汩,汩汩。
唧唧,唧唧。
看上去老舊的木頭天花板映入眼簾,半開的紙門將房間遮去一半的光線,海潮的氣味、聲音與蟬鳴,都像浪一般的打在有青海波圖案裝飾的障子紙上和盛夏悶熱的空氣裡,她想這個國家還真是沒有不熱的時候,坐起身來就在緣廊上看見那名手持涼扇的淡棕髮青年。

「早,小風。」她對青年露出淺淺的微笑。
「喝茶嗎?我有人家剛送來的龍井。」在襯衫上穿著一件墨綠羽織的青年放下涼扇,還沒等少女回應便手腳輕快地把泡茶用的南榆木檯從櫃子裡搬出來。
矮桌邊他抽來坐墊並拍了兩下,邀請她入座的笑臉在顯得欠揍的同時不知怎的也令人安心。
「泡淡一點吧。」她說。

少女的名字叫作髑髏。
雖然是蒐集者,但出於某些原因,她並不旅行、也不蒐集事物,主要的工作是在協會圖書館裡擔任管理員,有時候支援忙不過來的櫃檯人員。很少有機會看見她背著屬協會人員專用的黑檀木背箱,穿著衣襬以刺繡織上大朵赤紅彼岸花圖案的黑色邊境民族服裝,在外面走動的模樣--畢竟她每隔一陣子造訪這個背山面海的永夏之城的時候,都是一身簡練的協會制服。

「…我之前就想問,為什麼是向日葵?」
接過風遞來的茶杯,髑髏以指腹輕輕摩擦白瓷表面上用金黃色琺瑯描繪出來的大朵向日葵問道,語氣平直,藏在白灰色蓬鬆短髮下的暗橙色左眼向風投去慵懶的視線。
她聽說這些茶杯是風成為淨化師之後,為每一個造訪他家的旅人準備的東西。一個人一只,白瓷杯壁上以不同顏色琺瑯畫上屬於每個人的花卉,選花看風所謂的『直覺』,最常出入這個家的那個蝶者是淡色的梔子花、而髑髏的則是金黃色向日葵。
「因為我覺得太陽是不斷重複著死與生的東西。」風答,草綠眼眸眨了眨,注視著髑髏那頭猶如大地被燒灼殆盡之後的灰燼顏色的短髮。
「你小子也像那個人一樣會說些故弄玄虛的話了。」覺得對方根本答非所問的髑髏將視線收回,囌地一口飲盡杯裡的茶湯。
「哈哈,我才沒有!」風大笑了幾聲,又沉住:「--那麼,夢怎麼樣?」
「是教堂之國的名勝『光之十字教會』沒有錯,還夢到了一個人,可能是相關證人。」髑髏移動身體從剛剛躺著的地方挪開枕頭,取出底下用廣告紙包著的小幅油畫。
那是一幅風景畫,濃重的黃昏色糊焦背景裡,有一道鮮烈的十字形光暈將畫面切開。
「但是,小風,直接問這小子畫的是哪裡不是方便許多嗎?這是小紙畫的畫吧。」
「阿紙如果記得自己在畫什麼就謝天謝地了,小髑髏。」
「說得,也是。」髑髏慢慢地說,將油畫交回給風後,再拿起第二杯茶啜了一口:「…總之,我會去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

「幫大忙了。--午餐吃麵好嗎?」
「叉燒肉放多一點。」


02
越過各種造型的教堂建築四處林立的城鎮之後,教堂之國裡親切的人們為她指向這座蓊鬱的矮樹林。時值盛夏,酷暑高溫竟被這片深綠隔絕,穿過蔭涼的樹影後看見的是一棟好像荒蕪百年的灰色建築,碉堡般的弧形外牆爬滿或青綠或紫紅的藤蔓植物,然而一道十字印記卻深刻地在水泥與生命間畫出界線。

唧唧,唧唧。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了蟬鳴。

「--午安,小姐。一個人嗎?」
某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彷彿能融化黑暗一般響起。
髑髏回過頭。
風起,倏然捲起的漫天紅華中,那裡有一名罌粟花似的男人。
艷艷燦燦,虛虛實實。

少女醒來。


03
風記得第一次看見那名少女是六歲的時候。
那時她正在緣廊邊和淨化師的祖父下棋。

「我是,髑髏。」
他記得彼時少女自我介紹時勾起的一點點嘴角,右半張臉被有彼岸花刺繡的黑色眼罩覆蓋,彷彿睡眠不足般半瞇的左眼有餘燼星火的暗橘色,從袖子穿出的細瘦腕骨病態的蒼白。
跟現在很像,或者說一模一樣。
十幾年了。
少女的臉依舊如昔。


04
唧唧,唧唧。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了蟬鳴。
越過各種造型的教堂建築四處林立的城鎮之後,教堂之國裡親切的人們為她指向這座蓊鬱的矮樹林。時值盛夏,酷暑高溫竟被這片深綠隔絕,穿過蔭涼的樹影後看見的是一棟好像荒蕪百年的灰色建築,碉堡般的弧形外牆爬滿或青綠或紫紅的藤蔓植物,然而一道十字印記卻深刻地在水泥與生命間畫出界線。

「哎呀。」

彷彿能融化黑暗一般的聲音。
髑髏抬手輕輕按住覆在右眼上的眼罩,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去。
「--午安,小姐,一個人嗎?」
罌粟花。
頭戴黑色軟氈帽,身穿黑色牧師服的年輕男人壓低了帽緣咧出令人聯想起罌粟花的微笑,胸前的十字架項鍊反射了星星般的碎光似曾相識。
「來參加彌撒嗎?」男人問。
「這間教堂,早就不再舉行彌撒了吧。再說,我也不覺得你小子是名神父。」髑髏放下按著眼罩的手,毫無情緒起伏地道。
「呵呵,看來我騙不倒小姐呢?」不掩飾彆腳的謊言的男人這次抬起臉說,深褐色的髮灰黑色的眸,明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紅色要素的男人卻令髑髏覺得像是罌粟花一樣,或許這就是風所說的直覺。
男人,有如罌粟花的男人。
「我為了調查發生在此地的協會旅行者殺人案而來。」髑髏開口說出來意,並問:「你小子是這個國家的居民嗎?還是光之十字教會的所有人?」
「很可惜的,都不是。我只是在這個國家停留比較久的旅人之一。」年輕男人聳聳肩,才像終於注意到髑髏背上的黑檀木箱般多探看了幾眼:「妳應該--不是軍部?這麼說來就是協會的蒐集者職員了。那真巧,我們是同行。」
年輕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了執照給髑髏看,再伸出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友善甚至其他感情的手:「我叫作斐。請問小姐芳名?」
「…我是,髑髏。」
少女沒有回握那隻手。

×

男人走在她前方,那雙看上去並不適用於長途跋涉的皮鞋鞋跟叩叩敲在地板上有規律地響。
已經逐漸廢墟化的教會建築內部仍然被打理整齊,細長而向上傾斜的走廊,混凝土平整又赤裸地展現幾何的美感,盡頭有光,髑髏越過男人的肩瞇了瞇眼想那應該是天窗。
「『惟願在至高之處,榮耀歸於上帝,在地上平安歸與祂的子民。』」
男人突然出聲,仍是那樣能融化黑暗的嗓音:「妳知道這是什麼嗎,髑髏小姐?」
「榮歸主經。」髑髏語氣平板地說:「是海那邊大陸的宗教。」
「不愧是協會的職員,對大陸那邊的事物也十分理解。」斐側過頭來看著髑髏。
「你小子想說什麼。」髑髏則瞇起暗橘色的眼盯著斐,混凝土反射的灰與來自天窗的淺藍光線混雜在一起。
「無論是我們或他們,都信仰著『神明』。妳不會好奇嗎?到底誰的神明才是真的。」
斐微笑起來,髑髏覺得那樣的景象是充滿既視感的。

之後他們總算走完那條狹長走廊,踏入教會主建築的寬闊空間。那瞬間髑髏看見了,冰冷混凝土被俐落切開的十字,十字的光劈開灰白色的牆面,廷得耳的眩目,寂靜肅穆又神聖,斐的臉沉進逆光的背景看不清表情,只有他胸前的十字架項鍊反射星星的光。
忽然起了想要祈禱的衝動。
可是髑髏知道她不信神。
從不。
「…神從來沒有存在過,斐君。」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了蟬鳴。
唧唧,唧唧。


05
喀沙喀沙。
這是夢。
少女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件事,因為有別的東西混進了這場幻境裡,不屬於她的記憶、亦不屬於她夢見的夢。

「大家都是騙子。」

喀沙喀沙。
有什麼東西正在被敲打磨碎的聲音。
某個她並不熟悉的濃厚香氣擴散開來的同時,一股乾澀的血腥味也散了開來。

「我要殺了你。」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


06
睜開眼的世界,是火海。
「快、快點滅火--呀啊啊!!!」
「發生什麼--哇啊!!」
「是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
閉上眼的世界,是黑暗。
黑暗的世界裡沒有光,充斥在身邊的空氣是灼熱的,嗅到的氣味是燒焦的屍體。

「火之目。」

為什麼她的世界沒有光呢?不管看見什麼都會被火焰瞬間燃盡的這個世界,是噩夢嗎?
「不要再讓她見光了。如果能因此漸漸喪失視力的話…肯定,對大家都好。」
「可是,長老!為什麼不乾脆殺了這個詛咒之子!」
「那可是詛咒之子!豈容得了你說殺就殺!」
--啊啊,如果這是夢的話,
懷抱火焰的少女擁有黑暗,看不見卻聽得見萬物的黑暗裡,沒有光。
--請早點醒過來吧。

×

十三歲的那年,少女所居住的邊境聚落裡,有一名旅人到來。
「各位午安。我是…嗯,怎麼說呢,淨化師--也就是蒐集者。」
旅人說話的聲音從門扉那側傳來,是年輕的男性,是很溫柔、很乾淨的聲音。
「這是我從其他蒐集者那兒聽說的,你們這裡有一個,欸、眼睛會點火?的小孩子,他不是你們這種地方能處理得了的異能者,所以我想帶他去協會。」
「那什麼口氣!你們這些外人講話給我小心點!」
族人中有些騷動,但年輕男性不但絲毫不畏懼,反而還說出了更多火上添油的話語。
混亂直到長老開口才終於停歇。
「不好意思,蒐集者先生。這件事請您務必三思。火之目,她絕非普通的異能者。」
「嗯,這就是為什麼協會不派其他人而是我的原因。總之先讓我見見他吧!不然我們什麼都沒辦法談--你們應該也想早日甩開這麼個累贅吧,長老。」
男性笑了,有可能是少女的錯覺。
來見令人忌諱的詛咒之子難道是如此讓他愉快的事情嗎?

沙沙沙,喀啦喀啦,嘎吱嘎吱。
人在走廊上行走的聲音、解開大鎖的聲音、從最外側開始門被陸續推開的聲音。聲音陸續響起,少女將被黑色布條緊緊纏住的雙眼轉向聲音傳出的位置,然後距離她最近的門板被往兩側用力推開,那一瞬間,忽地,整個房間的死寂空氣都像有了生命般流動起來。

是風。


「--哦!竟然是可愛的小女生!真是糟蹋,妳該好好看看這世界的美麗才對。」
一隻溫暖的手撫上了少女的臉頰,太久沒接觸他人體溫的她訝異原來人也可以有跟火焰一樣熾暖的溫度。
害怕得不得了卻又好奇不已的族人全都擠在外側的門外。真可笑。她想。
年輕男性那雙不帶任何繭型的手掌拂過臉頰,按上眼邊的指腹則像在確認眼睛位置般緩緩摩娑,她仰頭,隔著遮目的布條感覺到視線,接著人的氣息便靠了過來,帶著淡淡的茶香。
「如果會痛的話要告訴我喔!」
似乎在微笑的聲音很近,從來沒有人會靠她這麼近,吐息全灑在彼此的臉上,她忍不住捏緊了衣襬。
然後那人將手--應該是掌心--壓在少女的右眼上,些許使力,少女只感覺到全身熱燙鼓動的血液彷彿全數流入那人按壓的右眼,指尖腳尖開始傳來麻痺的寒意。
「…好冷。」
「剛開始好像會這樣,不過等等就會恢復了。」那人移開了手掌,不比掌心溫暖卻有餘溫的指尖解下了纏緊她雙眼的布塊,換了角度重新纏在她的右眼上後宣告:「好了,張開眼睛看看吧!」
眼皮顫動,少女在年輕男性的指示下緩緩睜開了雙眼。

--首先,是眩目得令人哭泣的光。
沒有火焰,她眼前的世界不再熊熊燃燒,腳底下有床鋪、床鋪外散著玩具娃娃,木紋細緻的天花板、地板和設計成幾何格子形狀的門,同樣格局的房間兩到三個拼接延伸,直到在外側門的那邊,一個接一個在光中浮出輪廓的人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然後是眼前,深色和服內穿著高領襯衫的青年,柔順的短髮,打理乾淨的臉龐,瞇起來微笑的眼睛--她後來才知道,那是初春嫩草的顏色。
好美麗的人。
世界不再是被火焰吞噬的紅色、亦不是失去光明的黑色,而是無與倫比的彩色。


07
「關於那件殺人案,你小子知道些什麼嗎?」
很制式地開口詢問後,髑髏想了想,對眼前摸不著底的年輕男人又開口補充:「根據協會規章,若知情不報,我可以將你小子視為共犯並動用武力。」
空氣緩緩流動,響在空氣中的蟬鳴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斐站在樹影中,慢慢拉開藏在影子裡的嘴角,微笑。
「--關於那件事,要不要,陪我喝杯咖啡?」
那是好似能融化黑暗一樣的嗓音。

×

​被譽為『這片大陸上最虔誠的國家』的教堂之國裡發生了連續殺人事件。
被害者都是行旅之人。一開始大多是旅行商人,直到一名持有執照的旅行者也慘遭毒手後,協會便決定查辦此事。
數星期前死亡的是名旅行畫商,與屍體一起散落現場的畫作中,有一幅屬於某位知名蒐集者畫家的作品被送回了協會。

「這樣說來,髑髏君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呢?」
穿越逐漸廢墟化的光之十字教會,它的後方有一座同樣被矮樹林包圍的花園,相比於教會建築的頹敗,花園倒是被人精心打理,符合時節綻放的花朵招來了蝴蝶與蜜蜂。
在這花園之中,有一棟靜靜佇立的單層樓小屋,屋內空間幾乎被各種乍看之下完全不清楚用途的機械塞滿,從螺旋狀的玻璃管到如巨鐘的過濾器,還有放置在鑲嵌壁櫃裡、整齊排開的裝著黑褐色種子的玻璃罐子,據髑髏淺薄的異國知識,那應該叫做咖啡豆。
「我的能力,是閱讀『物品』的記憶。」
不介意告訴他人能力詳情的髑髏不帶感情地說話,手指輕輕摩擦眼前的白瓷咖啡杯握把:「數星期前的被害者,是旅行的畫商。我閱讀了裡面的畫。」
「哦,是那幅以暈染手法塗開橘色模仿黃昏、中間再用白色切開十字光線的油畫吧?」斐像想起了什麼,面露微笑:「那是協會來盤查的時候,我送過去的證據呢!」
「…你小子,果然跟這事件有關係吧。」髑髏抬起火星般暗橙色的視線。
「既然髑髏君這麼咬定,那就當作有關係好了。不過我可不是殺人兇手,我保證。」
斐又笑了,看在髑髏眼裡那真的是、
恍若罌粟花的微笑。

就在這個時候,只剩下容納一張高腳桌和兩張高腳椅的空間、其他幾乎被機械佔據的這間屋子裡響起了轟隆轟隆的低鳴,就像有一隻巨大的怪物在地底下發出呻吟那樣。
「聽起來是咖啡煮好了。」斐輕手輕腳地取走白瓷咖啡杯:「髑髏君要加糖或奶精?」
「四顆糖。」灰燼色的少女抿了一下嘴唇:「還有,請加鮮奶。」
「真不巧,我這裡沒有鮮奶。方糖的話--抱歉,剛好用完了。」
隨著小小的瓷器碰撞聲,放在白瓷杯盤上的咖啡杯被送到了眼前,刺目的純白包裹著幾乎能令人反胃的深黑。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
「…你小子,耍著我玩喏?」髑髏揚起一邊的眉。
「怎麼敢呢?」斐捧著摸不到實感的笑。
「那麼,換你小子來說說你小子的能力怎麼樣,那些咖啡豆?」指著鑲嵌壁櫃內的玻璃罐子,髑髏用幾近漠然的聲音說:「我不認為,這是普通的咖啡。」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
猶如罌粟花的男人勾起了猶如罌粟花的笑。


08
少女醒來。

「我的能力,是把人類瞬間的記憶凝結成咖啡的種子。」
穿越逐漸廢墟化的光之十字教會,它的後方有一座同樣被矮樹林包圍的花園,相比於教會建築的頹敗,花園倒是被人精心打理,符合時節綻放的花朵招來了蝴蝶與蜜蜂。
在這花園之中,有一棟靜靜佇立的單層樓小屋,屋內空間幾乎被各種乍看之下完全不清楚用途的機械塞滿,從螺旋狀的玻璃管到如巨鐘的過濾器,還有放置在鑲嵌壁櫃裡、整齊排開的裝著黑褐色種子的玻璃罐子,據髑髏淺薄的異國知識,那應該叫做咖啡豆。
「打個比方的話,大概就類似幻術師公主那樣的能力。」雙腿在高腳桌底下優雅交疊,斐支著下頷對髑髏露出微笑:「髑髏君現在看到的,都是我得意的收藏品喲。」
「你小子把別人的記憶磨碎打算讓我喝下去嗎?」
面對面的兩人之間的桌面,擺著放置在白瓷小盤上的白瓷咖啡杯,刺目的純白包裹著幾乎能令人反胃的深黑。
「髑髏君不陪我品嘗真是可惜了。」
斐的笑容沒有落下,仍是恍若罌粟花的微笑。
「『快樂』是像薑餅屋上的糖霜一樣的味道、『憤怒』是像燒滾的血水一樣的味道,『悲傷』則是像鹽加太多的南瓜湯的味道。」
所謂的記憶不單純只是『記憶事物』,它包含色彩包含聲音,當然,也包含那瞬間的感情。如果一顆咖啡豆是記憶的保存膠囊,那麼把它磨碎拆解過濾之後,就會品嘗到在那之中、感情的味道。
「其中我最喜歡的,是『仇恨』的味道。」斐推過來一張紙,紙上畫著粗略的地圖:「然而仇恨沉積太久會變質成污濁的『狂亂』,泡起來像泥巴水一樣的味道我就敬謝不敏了。所以,髑髏君想要的話就送妳吧!」
「這是什麼?」
「一個,因為曾被狡猾的商人騙走財產而失去工作,最後導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不但毫不悔改自己的所做所為,還硬是把錯怪到行商之人身上,甚至覺得所有居無定所的旅行之人都有罪--這樣荒唐可笑的故事。」斐用與唱榮歸主經時相同的語調愉快地說。
「你小子沒想過要阻止他嗎?」聽懂了的髑髏接過紙。
「我說了,我蒐集記憶的味道。」斐雙手一攤:「眼前明明有結實累累的果樹而不去吃,那才是會遭天譴的。」
髑髏聽了沒答腔,跳下高腳椅並背起她的黑檀木背箱。
「--雖然協會有規定蒐集者之間不能任意使用力量,不過髑髏君,如果有機會,還請務必讓我品嘗妳的記憶果實,我很期待會有怎麼樣的味道。」
在小屋門口站定的髑髏回過頭,男人的身影幾乎沉沒在小屋內的光影裡,只剩閃爍的十字架微光。

「枯死的樹,是不會開花的。」
她說。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了蟬鳴。
唧唧,唧唧。


09
她幾乎忘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欸,我有孫子了。」
老人啜著茶這麼說,從永夏的海灣吹來一陣柔柔的海風。
叮鈴。
頂上的風鈴輕輕地響了。
她側過臉去看旁邊的人,笑容的弧度仍是彷彿帶著茶香的初春嫩草色,不過那頭柔順的淺棕色短髮已經稀疏,看了很久很久幾乎要膩了的端正臉龐上曾幾何時已多了許多皺紋。
「…什麼啊,你竟然有這一天。」不知怎麼地,她只能苦笑。
「說什麼呢,都這把年紀了還沒有孫子真要丟臉了哪?」老人說,放下茶杯:「我只是想問妳,孫子要取什麼名字好。」
「你自己的孫子你應該自己想辦法。」
「不知道是誰在我取兒子名字的時候還很遺憾地說也想要取名字喏?」
「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還拿來計較啊?」
「老了都這樣囉。」
「嘛也是,你也老了呢。」
「是『我們』都老了喔,髑髏。」老人微微笑著糾正。
--啊啊,對了。
然後她才想起來,在得到光明的那瞬間她用了什麼去交換。

這麼說來,


10

「該讓這場夢結束了。」


11
「難怪,協會會要我來。」
被撞倒在地的髑髏拍拍衣服站起來,眼前拿著刀指著她的是一名面頰削瘦的中年男子。

髑髏並不覺得自己是屬於記憶不好的那派人,再說算一算應該也還沒到會老年癡呆的年紀,所以她當然也不會忘記這名男子曾經是她的同事。
「花果說,你小子做了不能被原諒的事情,儘管那究竟是什麼我也並不感興趣。但,因此丟了協會的工作、還沒被軍部二十四小時監控已經很幸運了,為什麼這麼不自愛呢。」
她用缺乏感情的聲音詢問曾是同僚的男子:「軍部審判、或就地處決。選一個吧。」
「開什麼玩笑,事到如今有哪個笨蛋會去乖乖自首!協會派妳來也真是瘋了,髑髏小姐雖然是蒐集者,但能力只是『閱讀物品的記憶』吧!根本沒什麼好怕!」男子握緊匕首,往前又踏了一步。
「嗯,所以?」
「這還用問嗎!當然就是妳會死在這裡的意思!」
說著,男人舉刀向髑髏衝了過來。
然而毫不畏懼的髑髏只是嘆了一口若有似無的氣,「小孩子不聽話,真令長輩困擾。」,邊這麼說,邊拿下了覆在右半臉上繡著彼岸花的黑色眼罩。
男子握著刀的左手旋即起火燒了起來。
「閱讀物品的記憶,只是能力被淨化之後的副作用。」漠視眼前男子發出的哀號,髑髏自顧自地繼續說:「知道我真正能力的人很少,因為大家都死了。」
空氣,地板,茶几上的杯盤,沙發,牆壁和牆上的掛畫,花瓶與書櫃,甚至是客廳的門框,以髑髏腳邊開始的所有一切都忽地兀自迸發赤紅火焰熊熊燃燒,好像隨著那慢慢睜開的右眼一般,燃盡世界。
「『髑髏』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作『火之目』。」
灰燼顏色的少女睜開了右眼,火焰熾熱撲騰的世界捲著熱風掩天蓋地而來,男子嚎叫,這一瞬間他可能想起幾十年前曾讀過的蒐集者資料裡記載了一位除了名字以外再無其他的蒐集者,那個蒐集者的名字就叫『火之目』嗎?他不知道。因為在那之前,他的意識已墜入無盡的黑暗。
男子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看見的,是猶如於向日葵花叢中閃爍的、焰金色的燦爛太陽。


12
這麼說來,
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映入眼簾的色彩、也不是失而復得的光明。

「風。」
「什麼?」
「我想起來了。孫子的名字,就叫作『風』吧。」
--而是這個人在拉開紙門的瞬間,帶進她的世界的風。


13
少女醒來。

「早安,小髑髏。」

汩汩,汩汩。
唧唧,唧唧。
看上去老舊的木頭天花板映入眼簾,半開的紙門將房間遮去一半的光線,海潮的氣味、聲音與蟬鳴,都像浪一般的打在有青海波圖案裝飾的障子紙上和盛夏悶熱的空氣裡,她想這個國家還真是沒有不熱的時候,坐起身來就在緣廊上看見那名手持涼扇的淡棕髮青年。
「早,小風。」她對青年露出淺淺的微笑。
「喝茶嗎?我有人家剛送來的碧螺春。」在襯衫上穿著一件墨綠羽織的青年放下涼扇,還沒等少女回應便手腳輕快地把泡茶用的南榆木檯從櫃子裡搬出來。
矮桌邊他抽來坐墊並拍了兩下,邀請她入座的笑臉在顯得欠揍的同時不知怎的也令人安心。
錯覺般的既視感。
灰燼色的少女想起了所有的夢與真實。

「我以為是龍井。」她說。
「那個暴發戶送禮還敢送龍井我下次就要跟他敲詐了。」風蹙起眉頭,端來茶具:「對了,上次那個案子,兇手被妳就地處決了?」
「沒有,我只毀去了那小子的雙眼和聲帶,哦還有手指。」髑髏接過風遞來的茶杯,白瓷上用琺瑯仔細刻畫著金黃色的向日葵:「我答應過再也不用這只眼睛殺人。」
「跟爺爺?」
「沒錯。」點點頭,她抬手輕輕按住右眼的眼罩。但過了一會兒就發現某個人正直直地盯著她:「…怎麼了?」
「沒事,什麼都沒有。」風抓了抓頭髮,思考數秒後又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後道:「我只是在想爺爺為什麼不娶小髑髏呢?長得好看、興趣和喜好什麼的也跟爺爺很合,又同樣都在協會工作。搞不好我現在就有個不會變老的奶奶。」
「說笑呢,小風。」髑髏聽罷將唇抿上茶杯杯緣,餘燼星火似的暗橙色左眼斂了下來:「這樣太幸福的人生,我沒有享受的權力。」
擁有家庭,擁有牽掛與被牽掛的權力,那樣的人生一定太幸福了,她想她承受不起。所以只要看著那個人、看著他的兒子孫子都能露出跟他相似的帶著茶香的嫩草色笑容,髑髏想,她所希冀的事物,就都在這裡了。
「哎,怎麼連妳都跟爺爺說一樣的話。--午餐吃麵好嗎?」
「叉燒肉放多一點。」
​
混著海潮聲的蟬鳴,悠悠地和風鈴響起。
叮鈴。

​
14
「--午安。一個人嗎?」
某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彷彿能融化黑暗一般悄悄地響起。
「既然這樣,要不要,陪我喝杯咖啡?」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了蟬鳴。
唧唧,唧唧。

│協會職員│
└髑髏:同時持有職員證與執照的蒐集者少女,能力是閱讀物品的記憶,需要將對象物品墊在枕頭底下。本名『火之目』,可將右眼所見一切燒毀,能力被前代淨化師(阿風的爺爺)部分淨化之後外表年齡也固定,但並非不死,少女外表下是八十幾歲的老婆婆。

│蒐集者│
└斐:穿著神職人員服裝卻毫無善惡概念的青年,泡咖啡手藝很好,前提是敢喝它。最近蒐集咖啡豆的據點是教堂之國。興趣是閱讀各宗教的經書。
0 評論



發表回覆。

    Collector
    ​
    &Traveler

    ▋ ▋蒐集者與旅行者,簡稱C&T,單元劇型架空和風異能世界觀

    ​花間集

    全部
    夏
    外傳
    本篇

提供者 使用自訂式範本建立您的專屬獨特網站。
  • 赤鳥居
  • 說故事的人
  • 風在沙丘上唱歌
    • 銀河的倒影 >
      • 信仰的姿勢
      • 自手中零落的話語
      • 轉瞬的旅行
      • 終末遊戲
      • 黎明、與世界的盡頭 >
        • 黎明‧光創記~Bright Dawn~
        • 世界的裏側~Twilight Dust~
      • theDarkKnight
    • 駝鈴串起了沙足印 >
      • 男人的故事
      • 光與影的隙間
    • 深海森林
  • 以你為名的花
    • Parallel Dualism
    • Uranic Limbo
    • 贈予你的一庭春景 >
      • #1 白鶴所夢見的春日之海
      • #3 這雙手所喚醒的白鶴之夢
      • #4 水面的天鵝沒有所見那樣華麗
      • #6 白鶴的戲言與黑龍的微睡
  • 篝火的遺跡
    • 黑潮記憶
    • 音喰之城
    • 塞外風塵兒女事
    • 在星空的彼岸
    • Aerotropic Gravitation
    • 春、花葬
    • 冬之玉響 夏之劍戟
    • 神在的地方
  • 夜行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