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納多在參觀人流之中找到了那個金髮青年，他沒有跟其他遊客一樣舉起相機，而是仰著頭，看著這被評為世界百大瀕危遺產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大廳圓頂。
​
「好像人死了以後，會從那裡的窗子上天堂。」大概是感覺到他的接近，拉斐爾忽然這麼說道。
李奧納多跟著抬頭看那繪有伊斯蘭書法的穹頂，注視了幾秒後收回視線。
「那裡的話，不覺得窄嗎？」
「哈哈，這倒是。」

他們不信教。
又或者說，他們信的是自己的神明。
上帝不缺他們兩個信徒，這個國家隨處可見虔誠的信教者，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至少每個人都懂得在胸口劃上十字為死去的靈魂哀悼。

拉斐爾拿出口袋裡的那條銀質的十字架項鍊。
「那是什麼。」一旁的李奧納多意興闌珊地問，大概是過於冗長又沉悶的葬禮讓他菸癮發作了，舔著嘴唇有點不耐煩的模樣。
「死去的大叔之前要我幫他保管的，一直沒來得及還他。」
「虔誠如大叔也是會死呢。」
「那個自說自話的鬍子老頭大概沒時間管我們這種人。」
牧師還在那邊說著講不完的話，拉斐爾不顧獻花時間還沒開始，將手上的銀質十字架扔進了深深的墓穴裡：「－－我們可是Sinners啊，李奧。」
​
然後蒼鷹的青年趁著大家低頭默禱阿們的瞬間，親吻了他的黑豹。

「不可以，李奧納多。不可以。」
​
他回過頭，大小姐坐在那裡，罕見地沒有喊他的暱稱。
外頭有不止息的槍聲，他們保持沉默的對峙。
李奧納多最後收回了要踏出去的腳，大小姐朝他伸出手，他於是乖乖把手上那把沾了血的手槍放在女性柔軟的掌心裡。
「首先，要先去療傷。休息了之後，才可以去找拉斐。」
大小姐指著他仍在滴著血的左手，抬起眼眸對他微笑：「放心，大家都不是會隨便死在路邊的料。」
她說的這些他當然都明白，問題不在那裡。重點是、
「…我得保護妳。」
可是這話一說出口，大小姐便噗哈地大聲笑了起來，笑著掂起腳尖伸著手來揉亂他的頭髮，笑著說『李奧你一定是貧血到昏頭了對吧』。
「我說過了吧，『大家都不是會隨便死在路邊的料』。」
美麗的年輕黑手黨女孩如是說，手拉著滑套俐落地把槍上膛：「在李奧恢復之前，要保護你的人是我哦！」
比方說那個女帝，比方說這個大小姐。

​李奧納多忘了，阿萊洽斯卡的女性從來都沒一個是需要人保護的弱女子，她們是盾、藏著暗刃的盾，是必要時能拿著刀槍上戰場的聖母瑪莉亞。
－－他第一次，覺得女孩子的存在也是能如此耀眼。

他記得他們第一次好好穿了西裝去星期日的彌撒，大小姐也在，跟在他們倆後頭，走著走著突然說『這樣看你們根本就像普通的上班族一樣』，微笑裡有些捉弄意味的。

「說我們是『上班族』欸，李奧。」拉斐爾用手肘推了推他。
抬眼就看見了金髮少年咧著牙笑得開心，不禁皺起了眉頭把他整個人推開。
「別老跟著大小姐瞎起鬨。」他說。

星期天的晨光透在那扇有十字架的窗上，整齊擺放的長椅、打掃乾淨的禮拜堂，他的蒼鷹背著那些聖潔虔誠的表徵物，亮金色的光芒融化在肩膀那片純黑西裝的纖維裡。
明明一點也不神聖的，他卻興起了禱告的衝動。

可是他終究沒有禱告。


​－－取而代之的是把大小姐手上的聖經往那人臉上砸了過去。

​李奧納多在自家門口瞪著手上的鑰匙發呆。
然後、
​
然後他轉身，踩著一百零五的階梯下樓。

克莉絲．懷特自從在這間連鎖的咖啡店上班以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常客的臉她也多少記得了幾個。比方說錢包上有著凱蒂貓圖案的大學女生，她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跟朋友來，每次都對甜度猶豫不決；比方說戴著藍色潛水錶的西裝男，好像是對面銀行裡的業務員，他的黑咖啡總是要配三顆奶球，從不需要糖包。

而從上個禮拜起，常客裡多了一個約莫二十幾歲的青年。

長相很端正，頭髮是黑色，眼睛是漂亮的地中海藍色，有點東方人輪廓不過口音聽起來是本地人，十個人看了十個人都會說是帥哥的型（跟克莉絲一起排下午班的麗莎就對他一見鍾情），打扮看起來像普通的白領階級，每次來點的咖啡口味都不一樣，但都一定要放全糖、還會給十分錢的小費。
她和麗莎私底下給了他一個『全糖帥哥』的暱稱。

今天全糖帥哥也來了，穿著靛色的西裝外套和白襯衫、沒有打領帶。
「濃焦糖那堤，大杯。」他簡短地說，從口袋裡掏出皮夾。
「今天大杯咖啡第二杯半價，請問有需要嗎？」克莉絲反射性地說出今天店內正促銷的活動。
「不用－－」

「－－好！請給我一杯跟他一樣的！啊，焦糖按一下就好了。」
此時一個突然從全糖帥哥的旁邊出現的金髮青年一手按下了全糖帥哥的皮夾、一手往克莉絲遞去折得皺皺的紙鈔，她嚇了一大跳，排在全糖帥哥後面的捲髮女人也嚇了一跳，可是全糖帥哥本人卻沒什麼反應。

低下頭去結帳的時候克莉絲聽見全糖帥哥對金髮青年說了一句『你回來了』，語氣很平聽不出來是不是問句，而金髮青年的『你真的很愛吃甜耶』這一句聽起來則像是回應，有點奇怪的互動。
「你們是71號喔！請問大名？」寫上號碼的發票最後還是被全糖帥哥拿走，克莉絲公事公辦地拿著紙杯詢問客人。
但抬起眼來看到的是金髮青年伸手想將全糖帥哥的腰攬過來，卻被後者用力地打掉手的畫面。

​「達文西。」
抓著手吃痛的金髮青年笑得一臉粲然地回答，全糖帥哥則默默地皺起眉頭。
克莉絲一瞬間好像懂了什麼。

－－麗莎，剩下的那一個好男人是同志啊。

「雅各，有沒有辦法讓今天晚上負責盯哨的傢伙滾回老家。」

喀啦，臼齒用力咬碎硬喉糖的聲音像咬碎骨頭。
眉角有一道舊傷疤的男人站在消防隊員撤退之後的火場，一片焦黑又滴著水的地方勉強維持著房子的形狀，一群手裡拿著相機的警察來來去去，角落裡還有兩個鑑識人員正在給一具焦屍拉上屍袋的拉鍊。

「就算有也不是羅倫佐先生的權力啦，您只是緝毒隊的領頭上司而已啊！」男人身邊的小個子青年如是答道。
「就～是因為這群不中用的蠢材跑去吃甜甜圈，才會現在連網子的毛都沒收到就全被燒得一乾二淨了不是嗎！」
男人，羅倫佐往部下怒吼道，那聲音之大讓在場的人員幾乎都聽得見，但他也並不是真的勃然大怒、只是不趁機抱怨一下心情不爽快罷了。

「…話說回來，竟然有辦法在警察眼皮底下幹得這麼誇張呢！是對公權力的挑釁嗎？」
「外行人大概就看得出這點芝麻綠豆吧，」羅倫佐邊說邊丟了顆硬喉糖進嘴裡：「火場沒有味道是因為電線走火，為了減少在這屋子裡停留的時間、估計給變電箱動了什麼手腳讓它延遲起火，然後那幾具焦屍的COD不用查了，都是胸口和腦門的子彈－－總結，這才不是挑釁，這只是一個趕在警察上門之前先來敲門的小黑貓。」

「嗚嘿，羅倫佐先生知道得真詳細，以前待過刑事課嗎？」
「是戶口課。」羅倫佐糾正道：「我可是一輩子都在協尋失蹤人口的羅倫佐啊。」
協尋失蹤人口到能總是跟刑事案件糾纏不清也很厲害了啊－－部下說了這麼一句不知是褒是貶的話，從一名員警的手中接過了似乎是火場初步勘驗的報告，基本內容都跟羅倫佐說的別無二致。

「所以羅倫佐先生知道兇手是誰？」
「算是吧，不過別把這件事給刑事課的傢伙知道，他們總是能把簡單的事情越弄越複雜。」羅倫佐說，抬腳踏過了焦黑的傢俱。
「舉報犯人是應該的吧，羅倫佐先生。」部下由後跟上來壓低了聲音說。
「舉報刑事罪犯不在緝毒隊的業務範圍裡，雅各。」
「有這回事？」
「我說了算。」

羅倫佐揮了揮手讓他閉嘴，卻還是聽見了那句『只有這種時候才肯乖乖當個緝毒隊欸』的抱怨，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最後站定的地方似乎是這棟房子的書房，又髒又濕的地板上用噴漆畫出了一個屍體曾經存在的位置。
喀啦，臼齒用力咬碎硬喉糖的聲音像咬碎骨頭。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對毒品很執著呢。」
男人的低語嚼碎在糖果與警笛聲之中，那紅與藍的眩目光芒在背後像能照亮回憶一般閃爍著。




「胡桃坂草太。」

「李奧，你的中間名是什麼？」

那天突然被這麼問的時候，李奧納多僅是斜斜瞥了一眼在那邊的牆角收集掉落彈殼的發問者，拿下嘴裡的尖嘴鉗反問了一句問這個幹嘛。
「突然有點好奇，」拉斐爾把撿起彈殼收進腰包裡後說：「上次看的那個什麼電影裡，男主角跟女主角求婚之前不是問了她的中間名嗎？忽然就很好奇李奧有沒有。」
「你有嗎。」
「就算有，取的人也已經死了無從問起啊。」

李奧納多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回應，用尖嘴鉗扭緊電線後關上了變電箱。


然後他們在兩條街外的咖啡廳門口看著他們剛剛還待著的房子燃起熊熊火光和濃煙，遠處響起了警笛的聲音，等明天早上起來所有的證據就會湮滅在灰塵與灰燼之下。

「－－SOUTA。」
「什麼？」
「中間名，我的。」李奧納多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了香菸：「如果硬要說的話。」

「SODA？」拉斐爾揚起眉頭好像在忍著笑，李奧納多朦朧的幼時記憶裡看過這種表情，這些歐美語言區的人總是發不準音－－雖然根本不太會說這種語言的自己也沒資格指謫他什麼。
「SOUTA，前面長音、後面是T不是D。」

「不是義大利文吧，那是什麼？」拉斐爾問，也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了菸盒。
「名字。」

推開ZIPPO替對方點上了火，李奧納多再湊過自己的菸頭去跟拉斐爾借火，背後咖啡廳的燈光把視界柔焦成一片油畫似的光影，香菸燃燒的前端是點綴其中的橘色的星，青年那張帶有東方人輪廓的臉孔上咧開了一個摸不清溫度的笑意：「我小時候的名字。」

就像飼養鳥兒時要剪去飛翔的翅膀、剜去仰望天空的眼睛那般，你親手為他摯愛的黑豹剝去爪子和獠牙，將這匹黑色的野獸豢養在屬於你的囚籠裡。

「－－拉斐，放開我。」
蒙上雙眼的男人拉扯著手銬腳鐐發出刺耳的鐵鍊摩擦聲，他的話語並非請求，更像個命令。

可惜的是你這次不會聽從了。
你伸手探上他的脖子，感受指尖下因為弱點暴露而一瞬間緊張收縮的肌肉顫動，撫摸著氣管的位置、頸動脈的位置，看他明顯的喉結在吞嚥唾液時滑動，你們的呼吸裡有血滴的氣味。

啊啊，你的、屬於你的黑豹。
就算屈居弱勢也絕不屈服的，桀驁不馴的黑色豹子。

你親吻他，一如你一直以來，想像黑布掩蓋之下那雙收藏了海水湛藍的眼睛此刻一定也是閃著驃悍的眸光，所以不意外地在這個吻的最後被狠狠咬了一口。
絕對是生氣了。你想，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不生氣才真是病了。

「拉斐爾。」

很久不曾被喊過的全名令你頓了一下，喉音在最後微微的上揚，你想起了曾經的夏天、佇立爬牆虎與殘垣之中的年幼的孩子，可是－－不行，在這裡心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用這種方式想讓我心軟太狡猾了，李奧。」舔去嘴角流下的鮮血，你收緊了雙臂擁抱你的黑豹，伴隨著啃咬在男人的耳邊留下悄悄話：


「－－這次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護你。」

「那是什麼意思啊？」
木桌子對面哈哈大笑起來的女人的眼角堆出了歲月的痕跡，她的笑聲一如往常地清亮，少了幾分往昔的霸氣卻多了幾分懷柔。
「誰知道。」抿起嘴回答的李奧納多端起面前的馬克杯，頗有『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來問妳』的含意在。他低頭啜了一口杯裡的奶茶，大吉嶺的茶葉、還有蜂蜜的味道。

「你們兩個吵架了？」
「沒有。」
「他看見你吻不認識的女人？」
「別傻了。」
「說得也是。」

窗外庭院那邊傳來了小孩子的聲音，歐菲莉亞看著窗外的孩子和與孩子玩耍的男人的背影，隻手撐著下頷微笑起來，她端起自己的馬克杯，白色陶瓷杯壁上印著大大的藍衣服兔子的圖案，跟身上那件花邊圍裙好像是一套的系列，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溫順模樣的女人曾是那個叱吒地下世界的『女帝』，如今女帝的風采不再，留下來的只有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的母親。

「說起來，他用的是過去式呢。否定過去式的話，搞不好其實就是拐彎抹角地在說喜歡你是現在式？雖然在我看來不只是現在式、還是現在進行式。」歐菲莉亞說道。
「那傢伙在幹嘛。」
「誰知道？賭一個披薩這是枕邊的情話。」

「…為什麼賭披薩。」幾秒鐘的沉默之後李奧納多別開了與歐菲莉亞交會的視線。
「因為晚上想吃披薩…欸？我猜中了？唉唷好青春啊你們這倆口子！既然這樣晚餐就叫披薩外送吧，李奧你要留下來付錢不准跑！」

總是對人頤指氣使的這部分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樣。李奧納多暗忖，看見歐菲莉亞打開窗戶探出上半身對庭院的丈夫兒子宣布晚上家裡吃披薩的喜訊，覺得自己似乎被擺了一道。

「－－還有就是那個吧、叫李奧你如果在小拉斐死了之後也不要留戀他之類的？」維持著趴在窗台邊的姿勢，歐菲莉亞回過一張襯在美麗黑捲髮下的臉說。
「當然不會。」李奧納多答得乾脆，放下馬克杯淡淡地笑了：「我會跟他一起死。」

聽見他這麼說的歐菲莉亞顯然是愣了幾秒，接著笑起來揶揄他『我們家李奧也會說些肉麻話了嘛』，然後手撐著桌面傾身過來親吻他的額頭。

只要一被派去處理毒品相關的事情，那之後李奧納多通常會不見人影。

不過拉斐爾總是知道要去哪裡找人。

靠海的城鎮邊緣，就算不是假日也遊客往來熱烈的街道，在那座噴水池旁的長椅上，那個平常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像猛獸一般的男人此時就像個普通的路人一般坐在那裡。
噴水池間歇著噴水，對街有個賣氣球的街頭藝人，孩子們睜著童稚的眼神聚在那裡。
空氣裡有烘焙坊的甜味與兒童的笑鬧聲。

「李奧。」

只需要呼喚一聲，那雙蘊藏海水的眼睛就會往他的方向看過來。
拉斐爾知道這雙眼睛直到剛才都在注視的前方有什麼。
雖然這個地方因為五年前政府為了發展觀光而將舊街區整個重建了，不過在二十年前，李奧納多曾說，他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就在這裡。

本來該是與鮮血刀槍完全無關的一個孩子，那些無知而純潔的往昔如今皆掩埋於紅磚街道之下。

「李奧，」

一個拉著紅色氣球的女孩子從他們身邊跑過，她嘻笑的彼方有等著迎接她的父母。拉斐爾又喊了一次黑色青年，追著小女孩背影的藍色視線又轉回來看他，「回家吧，李奧。」，所以他說，看著那沒什麼血色的薄唇拉開了淺淺的弧度應了聲好。